江西试水向获救“驴友”追偿

中国新闻周刊记者:王宇

发于2025.1.20总第1173期《中国新闻周刊》杂志

视线越过S519省道,从“山里农家”民宿望向数百米开外,是海拔1000米左右、名为天狗岭的山峰。对不同的人,这座山峰的含义截然不同。

对于江西南昌籍游客周平(化名)来说,这里是夏季避暑的好去处。从南昌出发,向西130公里,这片位于宜春市奉新县西北部的山地,夏季平均气温不超过22℃。每逢周末,快退休的老友们就会到百丈山聚会。

1999年,江西省批准设立百丈山省级风景名胜区。当地政府希望将之打造为“小庐山”,成为南昌市民的避暑胜地。2014年,其获批成为国家4A级旅游景区。紧靠景区的百丈村里,村民开始经营民宿。为了与百丈山景区区分,当地人将没有开发的山地称为天狗岭。

对民宿老板王昭来说,从前摘黄花菜、砍毛竹的野山,如今成了吸引客人留宿的好去处。民宿周边缺少步道,总是抱怨无处散步的客人,就会被村民带着,沿运送毛竹的小径上山消磨时间。

而2024年10月26日,听到5名游客的失联地是天狗岭,宋友强蒙了:“怎么会在那个地方?”

“风景名胜区里的未开发区域,就是没有人进去经营、没有路的原始森林,是真正的山地。”奉新县森林消防大队已是当地较为专业的一支山地搜救力量,但在天狗岭搜救失联游客,队长宋友强心里没底。

此外,天狗岭地跨宜春市的铜鼓、宜丰、奉新及九江市的修水四县。周平一行5人在此区域内失联,旋即触发了近千人的救援调度。算上队伍集结后等待天亮的时间,救援持续了18个小时。

11月7日,5名游客获救12天后,宜春市政府召开警示教育约谈会。约谈会上,5人分别签署了《承诺书》与《具结悔过书》,称后悔自己的鲁莽行为,并承诺支付2万元救援费用。

这是江西省首次尝试对在未开发区域获救的游客追偿。做出追偿决定前,江西省多部门曾进行多轮会商。然而,从内部会商到追偿消息的发布,争议如影随形。

5人失联

这本是一个平常的周六。10月下旬,山上的树叶红了,早上不到8点,包括周平在内的5名住客告诉王昭,他们要进山徒步、拍照、野餐,午饭在山上吃。王昭特意从锅里拣了几个红薯包塞给他们。

去年夏天,周平一行人第一次上天狗岭,正是王昭带路。客人都接近60岁,但体力不错,中午就到了山顶,吃过午饭,沿原路下山,很快就回到民宿。

周平一行人告诉王昭,一定会在下午5点之前回到民宿。与周平一行结伴到百丈山度假的另5人因故没有上山。

下午2点半,周平他们迷路了,向王昭打电话求助。王昭要求周平用微信发来定位,由他来指路,但周平没发,王昭也没再问。下午4点半,因故未上山的另5人给王昭看了周平此前的定位。看到位置,王昭直呼“搞死了”,“他们没有按原路返回,反而跑到修水县那边去了”。

奉新与修水两县以天狗岭山脊线为界。山脊线以南,为奉新县界内,山谷内有村庄和道路,山上通信网络全覆盖,但山脊线以北,是山区深处,多为原始森林,人烟稀少,没有信号。发现一行人进入修水,王昭多次尝试联系周平,但电话已经无法接通。

10月26日晚上6点半左右,王昭的报警电话直接打到了百丈山派出所所长岳贤勇的手机上。岳贤勇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在百丈山工作近5年,5名游客同时失联,这是他第一次遇到。

根据2016年12月1日开始施行的《旅游安全管理办法》,造成或可能造成3人以上10人以下人员死亡或失踪的情形,将被定性为较大旅游突发事件。根据《生产安全事故报告和调查处理条例》,发生较大事故需逐级上报至省级安全生产监督管理部门。

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,岳贤勇立即将情况上报。

当晚7点,沙招和所在的奉新县蓝天救援队接到指令。队长嘱咐沙招和带上冲锋衣,准备在山上过夜。对当地政府领导当晚的焦灼,沙招和印象深刻。“县长、副县长打电话调度县应急管理局,应急管理局调度我们,就在队内召集队员的十几分钟时间里,县里分管文旅工作的副县长又打电话问我们动身没有,到哪里了。”

当晚9点多赶到百丈村时,沙招和发现,消防、森林消防、公安特警,奉新县和九江市修水县的各类应急救援力量大都已聚集在此,现场停了100多辆车。而王昭则记得救援车辆在自家门前的S519省道上排了几公里。宜春市主要领导在百丈村成立了救援现场指挥部,据江西省应急管理厅不完全统计,当晚百丈山至少集结了933名救援人员,这是江西省近年来调度规模最大的一次山地紧急救援。

“搜救并不是人越多越好,但人命关天,究竟调度多少人,由现场指挥部根据地形复杂程度来判定。因为是在未开发区域内迷路,他们怎么走的,往哪里去,我们毫无头绪,野游救援就难在这里。”江西省应急管理厅救援协调和预案管理局局长徐长根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未开发区域内往往地形复杂,植被覆盖率高,缺少清晰的路迹,这就需要搜救指挥将各种情况都尽可能考虑在内。

艰难的山地救援

显然,山地紧急救援并非这支规模庞大的救援队伍的“舒适区”。

沙招和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当晚先到的救援力量已经进山,但由于已经天黑,救援力量中途接到指令撤回。10月27日凌晨1点,近千人的救援队伍随指挥部沿山路行驶30多公里,从奉新县百丈村转场至修水县黄沙港林场制定救援方案。

凌晨2点,江西省应急管理厅组织公安、应急、城管等20多台热成像无人机夜间搜寻。但由于山高林密,游客也没有携带可以发射求救信号的设备,当晚无人机搜救无果。

早上8点,160名村民向导、公安、消防、蓝天救援队等人员,分四个方向编为4组,分头进山搜寻。“头天晚上,大家只能在车上休息一下。折腾了一个通宵,第二天进山时,大家都非常疲惫。”沙招和回忆。

晨间雾浓,能见度极低,人在队伍里,只能看清相邻的队员。十余年前被当地人踩出的小路,如今已积起厚厚的落叶,脚踩上去又深又滑,连搜救犬都连连摔倒。每个人还背着几十斤的救援装备,消防员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,在这样的地形里走半小时就得休整一次。

长时间、大规模的行动,补给就成了问题。由于事发突然,近千人的救援队伍没有充足的食品补给。在百丈村停留时,指挥部只分发过一点面包。27日凌晨抵达上奉镇时,救援队自掏腰包将镇里小卖部库存的方便面全部买空。天亮后,镇政府为救援队准备了一些包子、馒头作早餐。进山前,沙招和装了几只馒头,当作一天的救援补给。

更严重的是,沙招和发现,缺少山地救援经验的年轻消防员暴露在更大的风险中。比如休整时不注意分辨毛竹是否已经干枯,就近找一棵靠上去,竹子一倒,人跟着跌下去;山里回声大,有时说话声音大一些,都有可能引发落石,斜坡上散落着大小石块,有人就坐在石块下方。

接近中午的11点40分,宋友强所在的第四搜救组在修水县大潭嘴山间的一处水沟旁找到5名失联游客。除了体力不支,5人并无大碍。而由于山里没有信号,沙招和所在的第二搜救组直到下午1点多才获知消息,停止搜寻。

“搜索覆盖很大的范围,但这可能是用错误的办法低效地救援。”国内唯一一个职业化重装徒步纪录片团队“阅路山”创始人马子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。

在国内,马子经历过的最高效的救援,是一位高山植物学家通过迷路“驴友”描述身边植物的样子,而判定对方身处4200米到4500米海拔之间,由此快速锁定了救援范围。而在此之前,公共救援力量的搜寻已经超过一天,仍然没有头绪。

在马子看来,一次山地紧急救援的团队规模不能超过50人。“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做,人多了反而不好调度指挥,因为触发救援的区域往往有一定危险性,如果是千人规模的队伍,至少有70%是非专业救援力量,他们本身也会面临生命危险。”

“说老实话,我们非常不愿意做山地搜寻,现在是不得已而为之。”徐长根认为,相比应对洪涝、森林火灾,针对“驴友”的山地搜寻,是特定的人占据大量的公共资源,如果公众的安全意识增强,这一部分资源浪费完全可以避免。

另外,多位受访者告诉记者,目前国内山地救援仍以公共救援力量为主,商业救援力量专业性有限,费用高昂。马子告诉记者,商业救援两三天的费用就高达10万元。

可否追偿?

“‘驴友’失联事件具有突发性,我们非常担心山地旅游兴起带来的安全和救援问题。”徐长根说,向天狗岭获救游客追偿不是灵感迸发,而是有意为之。

法国驻中国大使馆原山地专员高宁撰写的《国际山地徒步旅游指南》显示,作为一项大众运动,山地徒步因20世纪带薪休假的推广及私家车和火车的出现而在欧洲普及。而徒步旅行为北美、欧洲创造了可观的经济收益。法国的一项研究表明,每投资1欧元用于发展徒步,平均会为当地经济创造4欧元的收入。

徒步十余年,马子几乎走遍了国内所有的线路。“绝大部分线路没有步道,只有一些牧道可以利用。”马子说。

中华户外网创始人、国际山地旅游联盟成员张海峰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国内山地徒步安全事件高发的根源,在于包括保险、商业救援在内的整个山地徒步产业发展滞后。其中最为关键的,是作为产业驱动力的步道网络建设的滞后。

在高山徒步已普及了100多年的欧洲国家,步道可以跨国连通,以法国管理的阿尔卑斯大穿越之路为例,从日内瓦延伸到地中海的步道全长600公里。

这些步道通常利用原生路面,或按照国际标准铺设木屑等材料,设有清晰的标识牌,沿途设有提供住宿、餐饮服务的庇护所,步道会按照难度、安全保障和风险分级,持证山地向导会与专业旅行社合作,为徒步游客提供向导服务。“危险陡峭的地方,你的手杖要落在哪个点上,都被标记得清清楚楚。”张海峰对欧洲步道服务的细致程度印象深刻。

“步道建设所需的资金投入不需要太大,关键在于做好规划和软性服务。”张海峰指出。

相关专家表示,在通过救援追偿提高驴友风险防范意识的同时,也可以将资源投入前置,为一些已有的路线设立标识牌、庇护所。
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2025年第3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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