昆曲《国风》:传统文化的传神之美
北方昆曲剧院新作《国风》,体现出鲜明的创作主旨: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寻找源头活水与创作资源,回溯文化根脉,讲述历史故事、中国故事,展示中国精神、中国价值。在此基础上,以回归传统为创新的驱动力,以精品意识坚守艺术质量,以中正典雅的舞台审美体现慷慨澎湃的气质,抒发深沉的家国情怀。
昆剧《国风》取材于《诗经》。沉淀传统文化精神的《诗经》,以文学经典的存在方式而成为民族共同的文化根脉。《诗经》作者多为佚名,《国风》中的《鄘风·载驰》却是例外,明确记载为许穆夫人所做,她也因此成为第一位有史可考的女诗人。昆剧《国风》以昆曲的艺术形式再现这位只在人间三十四载的女性,以史剧创作意识进入人物,还原《载驰》这首著名的政治抒情诗的书写过程,以钦敬之心让这位2700年前的女性从《诗经》里款款走出。
《国风》是有明确文学追求的作品,是剧作家罗怀臻以文学为起点,寻求剧场美学实践的再一次出发,作品虽主题明确,但并没有停留在寻找历史资源进行素材挖掘的层面,而更着意于展示春秋时期所具有的独特的时代气质。春秋时期是中华文明形成与发展的重要时期,是民族文化生机蓬勃的时代,那个时代虽然遥远但以源远博大成为民族文化的根脉。《国风》的创作,体现了罗怀臻通过讲述春秋的故事来回溯文化根脉与精神的意图,他要以戏剧文学再现那个时代的文采斐然与披坚执锐,表现血性和然诺,赞美倔强与执着,表现牺牲与勇毅,寻找与表现民族精神的来路。
《国风》以许穆夫人于《诗经 鄘风》中存世的诗作三首为据,《泉水》为出嫁途中“以写我忧”之作;《竹竿》为怀念古都朝歌风物所写;《载驰》则是她得知“闵卫之亡、驰驱而归”时遭到许国大夫们阻拦时的忧愤之书。昆剧《国风》据此完整而准确地展现了她的人生与情感轨迹,将家国情怀和个人情感结合,讲述了一个被家国逻辑和爱情逻辑双重支配的故事。剧作家罗怀臻的创作从文学积累出发向技术寻求合作,从传统出发向当代寻求聆听与对话,从中国戏曲的现实出发寻求回归传统的原创表达。向来,罗怀臻不仅以理论建树推进当代中国戏曲的戏剧文学观念,更以创作实践引导着中国戏曲的“潮流”,这一次《国风》的创作,他再次以重回传统的初心,在价值表达上与红色题材兼容,在审美上别开生面。
《国风》的舞台形式做到了以文学性统摄整个舞台气质,同时也有风格鲜明的剧场美学追求。舞台设计重视觉表达效果而不刻意于装置与布景;灯光为构建戏剧空间和心理空间服务,不刻意辅助舞台节奏;服装图案取法玉器龙纹,有着先秦贵族“衣必纹绣”的精致;犹如秦陵兵马俑造型的单辕双轮马车并不完全写实,却在“女儿远嫁,谁解心忧”的歌声中缓缓移动,让人情不自禁想起木心的那句“从前车马慢,一生只够爱一个人”,从而让舞台装置和许穆夫人的爱情与命运形成某种互文。总导演曹其敬与导演徐春兰的舞台整体调度以“诗化”为原则,如第二折中“魂纱”的使用、第三折中的传统“行路”、第四折中的纱幕与剪影等。这些形式的使用呈现出对传统京昆表演原则的坚守,又体现出原创新作的意图。
从表演层面上看,《国风》的形体和技术手段统摄于昆曲的艺术本位,但具有鲜明的现代追求。许穆夫人的扮演者是梅花奖得主魏春荣,这是她走出舒适区再次自我挑战的作品。她在不同于昆曲传统马面裙的服装中寻找着新的形体表现,执扇、行路、弹琴,她和群体女演员的造型都取材于春秋时代的历史。这些不同于传统昆曲身段的形体表现既符合剧情年代要求,又不违昆曲的剧种特色。《国风》中魏春荣有两次“听”的表演,第三折“载驰”中许穆夫人幻听亲人的呼唤、第四折“求援”经过七天七夜痛哭齐庭听到公子无亏的箫声。虽然《玉簪记》等传统戏也有“听琴”,但这两次“听”,一虚一实,魏春荣都采用闭目的方式完成。这是融入高度“体验”的“表现”,体现了演员通过表演对观众欣赏情境的代入。
所有的这一切手段和形式,共同将戏曲舞台美学重要的“剧诗”理念和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美学概念“意境”落地,以轻灵简约的美学感受构筑出舞台上的那些相遇与别离。在这种温柔恬淡的舞台氛围里,家国情怀悲壮而澎湃,勇毅而倔强,充满牺牲精神的春秋性格、时代气质呼之而出。这正是这部作品的魅力。
相较于白先勇从青春版《牡丹亭》到《玉簪记》所实践的“昆曲新美学”,北方昆曲剧院的原创作品具有戏曲院团的风格,更倾向于将“创新性发展”建立在“创造性转化”的基础上。如近年来《红楼梦》《影梅庵忆语——董小宛》《林徽因》等都体现出重视原创、利用形式感和技术手段、保留昆曲自身的艺术光泽的特色。这一次《国风》的创演也是如此,创作坚守文学初心,舞台坚守剧场美学,院团坚守精品意识,这些共同的坚守,让这部剧既具有思想性,也具有艺术性。
(作者:孙红侠,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、博士生导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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